陈陈相因:那些损公肥私的人,为什么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?
陈陈相因:那些损公肥私的人,为什么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?
“日出扶桑一丈高,人间万事细如毛。野夫怒见不平处,磨损胸中万古刀。”
诸君,今天要讲的故事是前几篇文章的后续,但发现这朵奇葩其实是有世系传承的。所以,在讲述今天故事之前,有必要和大家先讨论它的根源。那是来自中国上古史里的一朵超级奇葩——舜帝兄弟俩人的旷世纠缠。
舜和象,舜是哥哥。哥哥舜是怎样的一个人呢?中国传统主流语境中,历史上最伟大的圣贤君王,首推“尧舜”,“人人为尧舜”即为至善大同之世。也就是说,上古五帝中的尧帝和舜帝,并列第一,后代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,都难以望其项背,只能拱手低眉。
舜的传奇,以最庄重的规格,记载在中国最伟大的史学著作《史记》第一篇《五帝本纪》中,接下来几千年也是这么口口相传的:
虞舜,冀州人,名叫重华,他的父亲叫瞽叟(意为盲人),家里五六代都是地位低微的平民。舜的生母死后,父亲续娶,又生了一个儿子,名叫象。
舜的原生家庭极差。父亲愚昧,母亲顽固,弟弟桀骜不驯,而且,他们都想杀掉舜(“舜父瞽叟顽,母嚚,弟象傲,皆欲杀舜”)。舜呢,出淤泥而不染,友爱兄弟,孝顺父母,恭谨非常。他们想杀掉他的时候,就找不到他;而有事要找他的时候,他又总是在身旁侍候着。
于是,舜二十岁时,就因为孝顺出名。三十岁时,尧帝问,将来谁可以接我的班治理天下,四岳(四大重臣)全都推举了他。
舜似乎自带感染能力,他在历山耕田,历山人都能互相推让地界(历山在今天山东济南);他到雷泽捕鱼,雷泽的人都能推让便于捕鱼的位置(雷泽在今天山东菏泽);他在黄河岸边制做陶器,那里就完全没有次品了。一年,他住的地方成了一个村落,二年,成为一个小城镇,三年就变成都市了。看到这个情况,尧帝很高兴,就送给舜衣服、琴、牛羊,还给他建了仓库,以资鼓励。
可是,父亲瞽叟、弟弟象仍是要杀他,他们设了两个圈套。
第一个圈套是:让舜登高,用泥土修补谷仓,自己从下面放火焚烧。结果,舜撑起两个斗笠跳下来,像长了翅膀一样,安然无恙。
第二个圈套是:让舜挖井,当舜挖到深处,瞽叟和象一起往下倒土填埋,可是,舜在挖井时,先在侧壁凿好了一条暗道,借此逃到地面。
象填完井后,以为舜已经死了,高兴地说: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,总算把他弄死了。然后就和父母一起瓜分舜的财产:“舜娶过来两个妻子,还有那张琴,我都要了。牛羊和谷仓都归父母吧。”
然后,象就住到了舜的屋里,弹着舜的琴,美哉乐哉。就在这个时候,舜回来了。象非常惊愕,又装出闷闷不乐的样子:“我正在想念哥哥呢,想得我好心闷啊!”舜说:“是啊,你可真够兄弟呀!”舜依然和以前一样侍奉父母,友爱兄弟,甚至更加恭谨。
经过长期考核,尧帝将帝位禅让给了舜。舜登基之后,乘着天子车驾去给父亲请安,和悦恭敬,遵循为子的孝道。又把弟弟象封为诸侯,封地在“有庳”。
初读《五帝本纪》时,我很受困扰:
如果太史公记载属实,那么,象这个人,就是一个谋杀犯,歹毒、阴险、贪婪,而且是几十年无法教化的那种。仅仅是因为舜帝如同提前洞悉一切,如同装了摄像机一般,才得以逃出生天。就这样的一个谋杀犯,不仅没有受到惩罚,反而被封为诸侯?天下哪有这般道理?
至于有庳这个地方的老百姓,又犯了什么错呢?人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,无端端地,就成了这样一个谋杀犯的子民?这算哪门子天道?
正是因为“孝”,舜被推为儒家最高道德模范。《中庸》中,孔子说:“舜其大孝也与!德为圣人,尊为天子,富有四海之内,宗庙飨之,子孙保之。故大德必得其位,必得其禄,必得其名,必得其寿。”“舜其大知也欤!”
他们说,封谋杀犯为诸侯的舜,是大智慧,是大孝,是大德,是圣人,他的禄位、长寿、名誉都是应得的……
舜一家的奇葩故事讲到这里,我们先把它放一放,来看看最近几个奇葩事件。
第一件事是贾浅浅事件。
1月28日,《文学自由谈》编辑部发出唐小林的文章《贾浅浅爆红,突显诗坛乱象》:作家贾平凹的女儿贾浅浅的诗,“完全属于一种‘回车键分行写作’。这种白开水似的‘浅浅体’诗歌,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把无聊当有趣,把废话分成行——仿佛是一路狂按回车键的产物。”
比如《3月27日J先生生日》:
66岁之后的J先生,头发更加稀疏他还会回乡祭祖,依然开会,吸烟写稿子。仍将自己置于烦恼树下,蹭痒痒在热闹叵测的人流中,打瞌睡
再如《那年,那月,那书》:
他忽然清清嗓子对我说
嗨,我叫迈克尔,是来西安的留学生
你看的什么书
《废都》。我答道,并且努力把窝着的书角展了展
废都?那是什么意思呢
那个老外耸耸肩
这些还算好的,唐小林举证说,诗集中还有大量的硬伤和错别字,乃至污言秽语的“屎尿屁”。因为有碍观瞻,为了保护呦呦鹿鸣的卫生,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。大家可以自行查阅。
诗的好坏并不重要,“谁没写过几首烂诗呢”,真正重要的是唐小林先生的这段总结:
在诗歌被视为“出版毒药”、谁都卖不动的今天,一家家出版社就像哄抢紧俏商品一样,竞相出版、烘炒贾浅浅的诗集;一些文学名刊大开绿灯,不惜以大量的版面,纷纷发表贾浅浅的诗歌,为这位诗坛新秀人工施肥、揠苗助长;有的文学奖高调把珍贵的大奖,颁发给贾浅浅;各路文学名家和诗人,积极为贾浅浅的诗歌撰写评论,溜须拍马,一路吹吹打打,保驾护航,好不热闹。
2017年,贾浅浅获得第二届陕西青年文学奖诗歌大奖。这个奖有两个主办单位:《延河》杂志社和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。问题就在于:《延河》杂志主编恰恰就是贾浅浅的父亲贾平凹,而贾浅浅自己则是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的副主席。
2003年,贾浅浅从父亲的母校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一个月,即入职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担任现当代文学教师。就在这半年前,贾平凹刚就任该校人文学院院长。
贾浅浅在这工作至2018年,之后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任文学院副教授,并是在职博士。而在此之前,西北大学恰好成立了“贾平凹研究中心”。贾浅浅在西北大学官网简历中列出的论文和著作,也大多是和贾平凹有关。
今天,几乎是全网热讽,但是,各方出来说了,贾浅浅的获奖和调动工作,都符合程序,没什么问题。
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了。当年,最伟大的圣人舜帝,尚且将自己谋杀犯弟弟封为诸侯,今天,作为一个从未公开向社会宣称承担道德责任的作家,作为一个仅仅在“清水衙门”担任厅级干部的父亲,即便给女儿安排一个区区副教授工作,安排一个奖项,又有什么问题呢?
可以预见,即便被网友嘲笑得体无完肤,在“主流”逻辑中,贾浅浅的诗集仍然能获得越来越多的奖项,贾浅浅的职位也将越来越高。
无论是贾平凹,还是贾浅浅,又或者是那些为她站台的大咖们,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。
就在贾浅浅被质疑的前一天,我在呦呦鹿鸣写过《这个贪官还在忽悠我们》,提到一个细节:山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张茂才,他的儿子张轩中专毕业后,就被他安排上了警校,毕业之后又安排他当了警察;另一个儿子张剑,还没参加高考,张茂才就已经为他拿到了一所大学的保送名额,大学刚毕业就给他办好了北京的就业和落户,张剑到新西兰留学,张茂才又通过地下钱庄汇去好几百万,回国后,张茂才又将他安排到了国企上班。
这些都是张茂才官职还不大的时候办的事,当他退休后落马,忏悔时说,自己只是觉得年龄大了快退休了才放松自己,为孩子们将来考虑,贪污一些。也就是说,他根本就不把以前给两个儿子安排读书、工作、落户这些事当做腐败,而是理所当然。
“天上星多月不明,地上人多心不平。树上鸟多音杂乱,河里鱼多水不清。”朋友们,请不要着急,让我们先继续往下走,再挖一层。
这下一层就是最近的几个“困难群众事件”。
前面两篇呦呦鹿鸣的文章《谁是“困难群众” ?》《最大的困难,是思想认识上的困难》,讨论了青岛城阳区的一次对“困难群众”的慰问。
广东东莞长安镇负责人慰问上角社区困难群众:
真正的问题是,社会上明显有比这两位更加困难的群众,没有得到慰问。(如果是私人慰问,慰问谁都可以,但用公家钱、执行上级慰问任务,是另一码事)但是,他们并不觉得是这什么问题。
他们的慰问,有一个圈子。比如,是不是本社区户籍,比如,是不是曾经在本单位工作过。我有好处,我的关心,只给到一个圈子范围——最靠近自己的一批人。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。前提是你得是我家的鸡犬。说到底,这是“封象为诸侯”的扩大版。当年,有庳这个地方的人,无缘无故地成为了象这个谋杀犯的封地子民。今天,那几百块慰问物资,也成为锦上添花的装饰,而不是雪中送炭的温暖。
陈陈相因之后,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。
2016年,国家审计署审计长胡泽君报告说,当年,针对审计发现的扶贫资金问题,各地通过追回、盘活和避免损失等整改32.68亿元,被审计县共剔除和清退不符合建档立卡贫困人口10.18万人,重新识别补录贫困人口9.51万人。
10万“假贫困户”只是当年审计署发现的人数。2015年8月,审计署在广西马山县抽查时发现,该县认定的扶贫对象中,有3119人不符合标准,其中有343人属于财政供养人员,有2454人购买了2645辆汽车,43人在县城购买商品房或自建住房,439人为个体工商户或经营公司。审计署报告了这一情况后,广西对全区500多万贫困人口开展精准识别工作,剔除了50多万“假贫困农户”。
这些假贫困户,很大一部分是相关干部的亲朋好友。国家财政对贫困群体的关爱,却成了某些人照顾自己亲友的唐僧肉。大家可以想见,这是一个多大范围、多大纵深的社会风气。中央三令五申,却屡禁不绝。就在今天,江苏苏北某地就有人举报当地村干部亲属家产千万却长期领取低保。
我们所面对的,是一个深入族群文化基因的传统。这个传统中,有另一个坐标系。在这个坐标系中,有一些人是不被考虑的。
“爱有差等“本身不难理解,偏爱与自己亲近的人,这是正常的,但这是私爱,理应止步于私领域。当年,儒家在舜的故事中加入了”封象为诸侯“的情节,这是将私领域的爱扩充到了公共领域,伸出不该伸的手。舜滥用了他的权力,而“有痹”这个地方的人民,成了舜对弟弟私人之爱的牺牲品。
大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小到村干部挪用侵占。甚至,大家都把损公肥私当作理所当然,心安理得。“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”。由此,公私不分,成了千年痼疾。
今天,我们是现代国家,损公肥私这种事情已经没有了合法性。“为人民服务”的提出,本是在公共领域替换“为亲朋服务”——这是与“舜象传统”的一次切割。但是,在一些“公仆”心中,只有身边某一小群人,才算“人民”。许多人的心态还停留在舜象兄弟故事的纠缠之中,觉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以理解。
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,恰恰是最大的问题。
在《毕节因果:她没有了消息》一文中,我写了一段:有因就有果,有果就有因;有善果,当求善因;有恶果,当掘恶因。如果“恶因”没有被挖出来,那么,恶果就会不断出现。
这个恶因,我们今天找到了,它就是舜帝故事里的“封象为诸侯”。我们要挖它出来,烧掉,不再说再见。
今天,我们很强调学习传统文化,但是,传统里面分好坏的——如果我们学习的是“圣君封象为诸侯”这一套,那么,未来,一个个“山头”“圈子”将层出不穷,针插不进水泼不进,乃至世袭罔替;而在一个个“圈子”“山头”之外的我等升斗小民,则将永无出头之日。
如果他们自己始终意识不到自己身上的问题,我们就要帮他们意识到,让他们意识到。诸君,我们就是要他们都清晰地知道:
公是公,私是私,今时不同于往日,那些陈陈相因的念想,那些利用公共资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惯性,那些损公肥私还要大树牌坊的作派,并非公义,只能是苟且——它们原本的意义已经被时代剥离且抛弃,它们所加在自己个人身上,加在家族门楣上的,将不再是荣耀,只能是越来越多的羞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