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县级政权的家族谱系
中县“政治家族”现象调查。作者:冯军旗。编者按:为撰写博士论文,北大社会学系博士生冯军旗从2008年初开始,在中部某县挂职两年,分别担任副乡长和县长助理各一年。挂职期间,他从学术研究的角度出发,细致地从内部深入记录了一个县级政权的人员组成、结构、晋升方式和相互关系。
南方周末从他的研究论文《中县干部》中摘编了“政治家族”一节内容。在这一部分中,作者完整记录了这个县级政权系统内部,当地家族成员的任职关系。从中可以看出,“政治家族”在当地相当普遍,占据了各部门的重要职位,令人触目惊心。近几年来流传的“官二代”现象,在这里亦有非常具体的体现。家族政治对基层权力的垄断,固化了原有的社会阶层,令普通家族出身者更难凭借才干获取政治前途。
中县的一位主要领导对作者说:“如果我的妹妹在中县工作,那么不用我打招呼,她的工作和提拔,都会处处受到关照,这是几千年来的政治传统。”
政治家族的大小,往往和家族核心人物的权力和位臵成正比——核心人物权力和位臵越重要,家族内出的干部也就越多。
近年来,县域治理问题成为各方关注热点,但是焦点往往放在作为一把手的县委书记权力过于集中这一问题上。事实上,在现行体制下,县委书记和县长常由外面调任,而长期在当地经营的本地家庭政治力量,对当地政情往往有着巨大的影响——正如中国传统政治中的“官”和“吏”的关系,在实际运作中,具有深厚当地资源的“吏”,对地方政情的影响,很多时候起着决定性的作用。
文中的“家族”,指的是血缘和姻缘的集合体。作者根据一个家族出“干部”的多少,把政治家族分为“大家族”和“小家族”,一个家族产生5个以上副科级干部为“大家族”,5个以下、2人以上的为“小家族”。根据作者的细致调查,在中县之内,竟然梳理出21家政治“大家族”,140家政治“小家族”。
根据社会学的学术研究惯例,本文隐去具体县名,以“中县”代称。因为作者在选取调查地点时,是以典型的中国中部农业县作为标准。文中所提及的各邻县、该县所属地区和该县下属乡镇的名称,也都采用化名。该县面积1000多平方公里,人口约80万,2009年县财政收入2亿多元,支出为8个多亿。
一个县级政权的家族谱系
按照作者的详细统计,中县五人以上的“大家族”主要有以下21家:
1.张家+张家
张泰康,张家的核心人物,曾任白阁公社党委书记、中县县委组织部长、政协主席,汝县县委副书记、书记,北山地区劳动局长。其妹张梅芝,曾任中县棉纺厂党委副书记、副县长、政协主席。张梅芝的丈夫王封文,曾任中县团结乡党委书记、卫生局局长。张泰康姑老表翟兵宝,曾任中县团结乡党委书记、黄县副县长、北山市畜牧局长。
张泰康有8个子女,儿子张立志,现任北山海关关长。大女婿张保彬,现任北山市旅游局局长。二女婿贺耀华,北山市人民医院院长。四女婿王许,现任武陵区副区长。六女婿韩明勇,中县新华书店党委书记。张梅芝的儿子刘彬,现任北山市急救中心主任。刘彬的爱人杨小丽,现任武陵区工商局副局长。杨小丽的父亲杨国飞,曾任中县县委副书记、政协主席,北山地区二工局局长。
张泰康大女婿张保彬也是一个政治家族。他的父亲曾任中县城关镇教育组长,叔叔曾任城关镇党委副书记,叔叔的儿子张吉现任企业局副局长。大弟弟张国际现任中县人劳局长。二弟张昌河,现任财政局副局长。妹妹张紫雨,现任纪委副书记。张国际岳父张舜厚曾任白阁乡党委书记、县供销社主任。张国际爱人张会欣现任武陵区建行副行长。张会欣妹妹张会丽现任中县人大选工委主任。张会丽爱人江河现任公安局副局长。张会欣哥哥为省某银行投资处处长。
2.王家
王天雨,王家的核心人物,曾任中县革委会副主任,登县组织部长,中县人大副主任。其弟弟王天水,曾任科技局副局长;妹妹王天紫,曾任物资局党委副书记;妹妹王天颖曾任城关镇党委副书记。
王天雨儿媳张晶现任政法委副书记,女婿黄百义现任人大农工委主任。王天颖儿子郑普晖现任航运局局长,女儿郑云波现任残联副主任科员,郑云波丈夫朱凤祥现任西城乡党委副书记。郑云波叔叔郑重社现任北山市商务局局长,郑重社姐夫崔兵曾任中县组织部副部长。王天雨侄子王洛现任正县组织部长,王洛爱人李菊芳曾任发改委副主任,王洛表妹王杨柳现任解放街道办主任。王洛妻哥刘对斌曾任中县县委办主任,社县县委副书记,现任北山市政府副秘书长。刘对斌弟弟刘向彬曾任中县教育局副局长。王洛内弟李田园现任商贸中心纪检组长,王洛连襟侯长春现任农办主任。
3.卢家+陈家+冯家
卢玉柱,曾任中县夏店乡党委书记、李庄区委书记、县农委副主任、县委农工部副部长。其子卢明波,现任司法局长,女儿卢悦现任新华书店副经理,卢悦爱人陈山辉现任华生镇党委书记,陈山辉父亲陈东曾任南方镇党委书记。陈山辉妹夫王文科现任民政局副局长,妹夫何松曾任县人民医院党委书记,妹夫冯国强现任农综办副主任科员。冯国强哥哥冯国华曾任城关镇镇长、计生委主任,冯国华内弟王一生现任土地局副局长,冯国华连襟梁自强现任检察院副检察长。
4.乔家
乔强立,曾任中县城关镇党委书记,中县副县长、县长、县委书记,北山地委副秘书长。其大弟弟乔光荣曾任深圳市委常委,三弟弟乔东亮曾任中国航天某中心主任。乔强立儿子武阳曾任中县国税局副局长,汝县国税局长,乔强立其他子女在深圳发展。外甥乔一坚现任西城国税分局局长。乔强立老表王鹤宇曾任南方镇党委书记、统计局局长、档案局局长。
5.吴家+蒋家
吴书林,曾任中县大门公社党委书记、教育局局长。其子吴家明,曾任中县人大副主任,现任安县副县长,子吴家奋,现任原县副县长,外甥张昭林,现任外贸中心主任。吴书林妻哥蒋兴国现任中县政协主席,蒋兴国父亲蒋道林曾任中县党校副校长,党史委主任。
其他中县“政治大家族”还有,以曾任中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、民政局局长江明亮和曾任公安局副局长陶民明为主的江家+陶家,以现任武警交通某部部长刘光辉为主的刘家,以曾任北山地区物资局局长高文丽为主的高家,以现任财政局长陈庆林为主的陈家,以曾任中县财政局长张德树为主的张家,以曾任中县纪委书记、政协主席王林原为主的王家,以曾任中县检察院副检察长王文为主的王家,以曾任中县白阁乡党委书记、汝县组织部长、县委副书记、北山市委老干局局长贺原东为主的贺家,以曾任中县土地局长、现任省土地厅某处处长贺明明为主的贺家等等。
而两人以上四人以下的“小家族”,作者统计出四人型的15家,三人型的35家,二人型的90家,其成员遍及于县内各行各业,各主要和次要的党政职位。
政治家族关键词:世袭、等级分配、核心部门
中县政治家族有以下几个特点:
一是不少都是行业内或者系统内繁殖,具有一定的世袭性。比如张泰康曾任白阁乡党委书记,其女婿张保彬后来也任白阁乡党委书记;张得彬曾任组织部副部长,其内弟高玉溪也任组织部副部长,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。
二是副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也就是俗称的“县领导”,其子女一般至少有一个副科级以上职务,不少还是正科级职务。
三是政治家族子弟具有向核心部门、关键部门聚集的趋向,比如县纪委、组织部、县委办等等。
四是政治家族的大小,往往和家族核心人物的权力和位臵成正比——核心人物权力和位臵越重要,家族内出的干部也就越多。同时,和后代数量也成正比,后代越多,家族内出的干部也越多。
同时,作者还从中县的具体情况分析了当地政治家族形成的主要因素。
一是政治录用方面的优势,主要是教育和入伍。对于干部家庭子女来说,一般教育条件较好,考上大学的可能性较大,毕业即是干部,还能进入较好的单位工作。通过教育这个媒介实现家族繁殖,这是主要的形成途径。其次是入伍,如果考不上学,还可以参军,然后再从工人身份向干部身份转变,这也是重要的途径。
二是领导干部及其子女形成了一个熟人圈,互相比较了解,同时,很多领导干部为了子女的进步,会不断对县里的主要领导介绍子女的情况,希望能够得到照顾。很多老干部在和作者访谈时,很坦诚地谈到这些;作者在当地组织部长办公室内,曾几次遇到老干部为自己的子女进步说情。
三是政治培养,在领导干部家庭中,父辈的刻意培养加上潜移默化的熏陶,都会使得他们在政治体系内更快成长。
中县的一位主要领导曾对作者说: “如果我的妹妹在中县工作,那么不用我打招呼,她的工作和提拔,都会处处受到关照,这是几千年来的政治传统。”(访谈,2009)
另一位中层干部说:“现在官场世道真是变了,我当时提拔都是在组织谈话时才知道,现在这种情况你看还可能吗?现在不运作一下,不找关系,是肯定不行的。”(访谈,2009)
作者在调查中发现,政治家族在当地形成了地方利益集团和势力集团。中县一位主要领导经常感叹很多措施执行不下去,原因就是地方利益集团的阻挠和反弹,中县很多不正之风,比如炒地皮等,很多背后都是政治家族的势力。这种力量是很大的,这位领导说,很多时候投鼠忌器,极端的时候自己都可能翻船。
政治家族还造成了干部仕途上的不公平。政治家族子弟仕途上的通畅,使得平民子弟干部感觉不公平、不公正。这在中县一般干部中议论很大,特别是很多老县领导的孩子,基本都是副科级以上,并且很多都在关键部门和好单位。
同时,政治家族的关系网和利益链,使得县乡政治成为人类最复杂的集合体,其复杂程度远远超出想象,作者在西城乡时,一位中层干部曾对他说:
“干部考核为什么考不出真东西,因为县城太小,关系太复杂,说不定考核组的就是那个干部的亲戚,能说实话吗?”(访谈,2009)
江西庐山管理局招聘多名干部子女入围 (沉石/CFP/图)
家族政治的衰落
不过,一个近年来趋于明显的情况是,政治家族在中县呈现衰落的趋势。其主要原因有三:
一是计划生育政策,这是导致政治家族衰落的根本因素。中县第一大政治家族张家,家族庞大的一大原因就是子女众多。而现在干部群体中,严格执行的“一孩化”计划生育政策,对政治家族起到了釜底抽薪的作用。就作者了解到的情况,除了个别人大副主任和政协副主席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外,其他领导都是一个子女。说明计生政策有一个从宽到紧的过程。
二是干部交流制度,这对于打破政治家族网络,起到了很大作用。
三是干部群体就业观念的转变以及高等教育的普及。1980年代,很多中县干部千方百计回家就业,不愿留在大城市,现在,他们的子女就业时,则是千方百计留在大城市。
作者在西城乡时,当时乡长的女儿刚刚大学毕业,乡党委书记就跟她说,千万不要回来,北山市都不要回。为了乡长女儿就业,乡党委书记特意和乡长一块到省会找老乡运作,最后,乡长女儿留在了省会某银行工作。
干部子女在大城市就业的途径就是高等教育。中县干部都是中等教育和高等教育的受益者,知识改变命运,他们对此有最深的体会,所以在子女的教育上绝对是全力投入。县领导的子女在当地一般上的都是最好的小学、初中和高中,在受教育初始阶段就已经拥有了最优的教育资源。不少都高考移民,往北京、上海、新疆、内蒙古和海南等等,而且一些家属甚至不上班,去陪读。这是挂职期间最令作者吃惊的事实之一。
对教育的重视加上高等教育扩招,现在县领导干部子女上大学已经基本普及。从统计中可以看出:县领导子女通过高等教育改变人生的现象非常明显,除了几个中等学校毕业,留在中县工作以外,其他都选择在大城市工作。
关系千万重
作者在实际调查中发现,“关系”在中县干部的仕途中起着重要甚至是根本性的作用。除了上述所说的突出的政治家族现象,其他关系类型主要有:干亲、同乡、同学、战友等。而近年来干部选拔任用中民主推荐政策的实施,加重了关系在干部仕途中的作用,并导致了拉票网和关系运作的双环模型的形成。
很多中县干部都办有经济实体,就是为拉关系奠定一个经济基础。很多干部说,上世纪80年代,生活都有困难,怎么可能去找关系?而现在,经济繁盛奠定的经济基础,使得拉关系不仅盛行,而且愈演愈烈。
县乡官场的过度竞争也是关系盛行的一个重要原因。县乡干部是中国干部群体中数量最多的一部分,中县1万多名干部,却只有30多个副处岗位和4个正处岗位,这种差距带来的就是晋升的残酷竞争,竞争的一个结果就是关系的流行,导致每个干部都要关系运作,以增加晋升的概率。同时,关系确实能够带来干部的晋升。
一位乡党委书记说:“不找人不可能,关键是能不能找到人,能不能起作用,谁不找人都不行。”
在这种种关系中,除了血亲是自然的连接纽带,也是最强的连接纽带外,其它都是社会性的连接纽带,都需要编织和维持。
在中县,编织关系网的主要方式有喝酒、打牌和送礼。
喝酒是编织关系网的最重要方式,也是中县每个领导干部的必备之课。在酒桌上,不认识的相互认识,认识的感情会更加深厚。酒场不仅是建立关系的地方,而且是信息的流动地,办事的润滑剂。正是在酒场上,每个干部都是透明的,谁和谁是什么关系,谁在北京买了房子,谁和谁有一腿,谁被双规,谁家的子女考上了大学等等。
而如果哪个干部想认识某个领导,最常用的方式就是通过中间人,然后摆上一桌,几杯白酒下去,自然从陌生到熟悉,甚至开始称兄道弟。作者的很多论文资料正是在酒场上获得的。
一个干部请人喝酒,一定是请和自己关系好的干部陪酒,而这里面也有很多的艺术,那就是一定要避免关系不好的干部在一个酒桌上,所以,到了喝酒的时候,不仅需要熟悉自己的关系网,还需要了解别的干部的关系网,谁和谁关系好,谁和谁有矛盾,必须灵活安排,如此才能尽欢。
在酒场上,打牌则是不可少的,牌的种类有麻将和纸牌,打麻将一般是在酒前以及酒后进行,打纸牌则是喝酒时进行,谁输谁喝酒。一些干部还有固定的牌友,主要在业余时间进行。
喝酒打麻将是中县干部的主要生活方式。一位干部曾对作者感慨:漫漫时光,何以消遣?喝酒打牌。
而当作者就访谈时间问一些干部是上午还是下午时,不少干部都说,一定要上午,因为很多领导一到上午11点多,就开始打电话联系喝酒的地方,中午喝酒后,要么回家睡觉,要么找个地方打麻将,下午根本找不到人。而到了晚上,则继续喝。所以在中县,中午和晚上,上百家宾馆,处处都是喝酒声,而其中大部分是干部,特别是档次高的宾馆,更是如此。
在干部关系网的编织和维持中,礼物以及货币的流动是必不可少的。这些一般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进行,所以一到中秋和春节等重要节日,很多重要的领导干部一般都不在中县,他们在路上,在北山市,在省会,在北京,要么“跑部钱进”,要么为仕途而构筑人脉。
(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研究所助理研究员,文中所用政治家族家庭成员的名字均为化名)(本文原载发表《南方周末》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)
听一位乡镇工作十四年的老基层,讲一下他躺平的心路历程(点击原文)
我在乡镇已经工作了十四年,从刚毕业时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熬成了一个摆烂躺平的老乡镇。
我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,家中世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,父母除了善良老实本分,再也给不了我任何工作上的帮助。
大学毕业那年,参加了公务员考试,有幸通过了笔试后又通过了面试,成为了一名国家工作人员。我考上公务员,或许是父母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。
尽管分配到了一个偏远的乡镇,尽管很多人都抱怨工作环境如何艰苦,但是对于一名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来说,能有这样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条件已经非常不容易。
在上班第一天,父母就嘱咐我,一定要好好工作,得到这样一份工作不容易,一定要特别珍惜。牢记父母的嘱托,我也是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,踏实努力。
我身兼数职,一个人要完成好几个科室的工作,别人下了班直接回家,而我忙完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,有时候即便回到家还会被领导临时抽调回去加班。
总想着一份辛劳一份收获,然而事实并非如此,干的多错的多,被领导批评的也越多,而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只忙于跟领导套近乎的人,评先树优的机会一样也没错过。
提拔了一茬又一茬,总以为慢慢就轮到我了,可是直到比我后进单位的人被提拔了。我发现我还在原地踏步,那时候,我的心里五味俱全。哪有什么多劳多得,不过这也是一个拼关系拼背景的社会。
慢慢的,我也从一个终日忙碌的人,变成了一个不再什么活都干、什么班都加的老油条。手头上要紧的活抓紧时间完成,剩下的那些无足轻重的活就在那里磨洋工,一个有梦想的人,最终选择了摆烂与躺平。
选择摆烂和躺平,心里并不是快乐的。但是,对于一个无权无钱无背景的人来说,做好本职工作,拒绝其他安排的躺平与摆烂,或许也是一种最好的选择!